2009年4月7日 星期二

我的父親


這題目很老,並且每一個人小學時,都有寫過這個題目。但前陣子鬧的滿城風雨的"高級外省人"事件,加上陳大哥日前寄來的email,配合上清明時節的氛圍,搞得我突然想寫一篇,紀錄這時的心情。

我爸是很傳統的中國型嚴父。勤教嚴管是他的信念,但這也造成我和他之間的疏離。年輕時,一直認為他不了解我,他一開口,就覺得煩,總是沒有耐性,想甩頭就走人。對他的人生經歷,更是完全沒有興趣。加上老爸古板的個性,從來不會主動跟小鬼們說這些事,我對他的人生的了解,其實是非常不清楚。 不過,這是我個人問題嗎? 有多少人跟我一樣,不知道自己的爸爸,年少輕狂時的往事呢? 下面描述的這些事,多是透過老媽轉述,及我爸的朋友聚會時,在旁邊偷聽得的一點片段。

我老爸算是外省老兵的第一代。經歷那個動盪時局的人,每個人或家庭故事,幾乎都可以拍連續劇。但老爸的,似乎沒那麼搧情。他說不就是初中不想念書,翹課不敢回家,國民黨軍隊經過,就跟著一起來台灣。這一走,就是30多年沒回家。老爸有兩個年紀,一個是身分證上的,一個是真正的。當年為了要當兵,硬是多說了兩歲。所以實際來台灣時,其實是10幾歲的小娃兒,能打啥仗,扮童子軍還差不多? 國民黨很妙,想了一個叫幼年兵的軍團,把這些小蘿蔔頭全部圈管在一起,統一給老兵管束。那時的軍隊是非常不人道的。10幾歲的小娃兒,在那樣任人欺凌的環境裡,沒有任何親人,是怎麼度過來的呢?

很多外省老兵,就這樣呆到退役,或是呆到政府一腳把他們踢出軍隊。我猜老爸那時覺得,再呆在部隊,這樣一生就毀了,所以努力念書,靠著自修,考進外語學校,改行去當翻譯官了。那個年代,學英文就是苦背字典加上聽廣播。印象中,沒有考他不倒的單字。即是我研究所畢業之後,還是對他的單字庫嘖嘖稱奇。那時正好是美援時期,國內當時會說英文的少之又少,正統外語學校畢業的,更是少的可憐。外語學校畢業之後,仕途一片大好,正要大展拳腳時,升職進單位前的例行體檢,打壞了他規劃好的人生計劃。

住院醫生宣稱他得了肺結核。

那時的肺結核是不治之症,沒啥藥醫。軍隊裡處理肺結核病患的方式,就是直接被推到太平間隔離,不要傳染給別人,等著最後一起被處理掉。老爸在太平間裡呆了兩週,撐過來了沒死。但在身體,特別是心理上,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創傷。性格決定命運,當生命中的大事,改變了人的性格,他的命運也改變了。出院之後,他立刻辦了退伍。

所有的生涯大志,全都煙消雲散,但求平安穩當過一生。哪種工作又穩定,又沒壓力,不用去害別人,也不用擔心被人家害? 答案就是老師! 他改去報考師大,也考上了,但那要唸啥系呢? 他老人家說,當翻譯官時一直覺得翻得辭不達意,都是中文不好,所以要念國文系。 自此開始30多年的國文老師生涯。英文,就這樣擱下了30年。爸爸的外語學校同學,每年都會有餐聚。這些叔叔伯伯,很多退伍之後進入產業界,發展的很好。爸爸有時會露出羨慕、或很酸地說以前在學校,還要我罩的人,現在都發達了。人性就是這樣,命運也是這樣。

當老師,特別是國文老師,是很窮的。(當英文老師搞不好還能兼差賺點補習費)。老爸孑然一身,眼看就是沒人要嫁他了。後來是外公欠錢,老爸幫忙還債。老媽性子很烈,硬是要嫁給他以答謝老爸幫的忙。(那年代都要這樣嗎?)老爸嫌麻煩,還跑到宜蘭。結果媽媽還是跑去找他、嫁他。這輩子,我老是聽到老爸說,是老媽到追她的玩笑話。我們家從小就是家徒四壁,隨著老爸調學校,四處遷徙。沒有祖先留下的田地,沒有親戚相扶持,只有微薄的公務員薪水。更別想開車或是坐計程車,我們家的交通工具,一直是五人共乘的破舊野狼。

我們也沒有住在眷村,反倒是搬到市郊,跟一群中南部北上找頭路的甘苦人,住在一起。老實說,前一陣子很紅的光陰的故事,我其實沒啥共鳴。小時候倒是跟厝邊種田的鄰長小孩,玩在一起。撿冰菜的碎冰來吃,塞水鴛鴦到空心菜裡,或是玩過五關。那時台語也不會說,但就是能玩在一起。老爸也跟他的學生、鄰居處得很好。省籍問題,似乎不存在我們的世界中。

不知何時,省籍這件事,變成一件晦暗,最好別說出來的事。第一次意識到省籍這件事,是發生在國一。那時的英文老師,是一個年輕的女老師,以嚴厲體罰成名。但她留在我心中的,不是狠甩而出的藤條,而是一句冷漠嘲諷的話語。那時,有一個單字發音,我一直發不好。被叫起來當全班50幾個人唸出來,更是緊張到嘴角發顫。她大該失去了耐性,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,當著大家的前面說:

"沒聽說過講英文也有外省腔的!?"

當場全班哄堂大笑,但我幼小心中,卻是"轟"的一聲,差點站不住。我那時才瞭解到,原來在某些人眼中,我和其他同學不一樣。也意識到,為啥有那麼多同學拿我爸口音開玩笑。

我從小就在老爸填鴨式的教育下長大,被關在陽台上背單字。沒背完、不准進來。造成我對英文非常排斥。在經歷國中英文老師的悲慘體驗後,更是雪上加霜。我高中及大學同學一定都知道,我的英文是爛到爆。當時更是認定此生與英文無緣,下輩子再連絡。想不到繞了一圈,現在會從事國際事務的工作,英文變成了必備的工具。父子的因緣巧合,莫此為甚。


高級外省人的文章,我ㄧ篇都沒讀過。但有高級,就一定有低級。我們家跟高級是確定沒緣的,但是要是說低級,跟那些流離失所的老兵,我們也說不上低級。應該就是"中產階級"的外省人吧。沒錯,就是前一陣子熱門的M型社會中,就要消失的那一群。 大學死黨,N0.3, 5, 13都是深綠的,但這完全不影響我們的友情。我還記得高中時,仁哥在軍訓課吐嘲教官,挺陳阿扁的事。老實說,我的EX也是深綠的。那時也跟她去了不少民進黨的場子。對我來說,交不交這個朋友,是看"人",跟顏色、族群沒有關係。但有時別人不是這樣想,為了保護自己,不只是我,很多人都開始隱藏自己的傾向.....不是要出櫃,OK!?

2001年的四月,我永遠記得那天下午,在會議室被叫出來接的那通電話。電話那頭傳來老媽無助的聲音。老爸因為心臟病突發,在門診時突然休克,再經歷電擊,CPR之後,短暫回復心跳,現在靠葉克膜機器在撐著。我馬上趕回去台北。接下來幾天,在經歷兩次繞道手術,原本以為恢復了,但最終還是沒有掌握這微弱的希望之光。4月8日,我生日的前三天,老爸還是走了。

悲傷就像是一把銳利的刀,當它劃過你的身軀時,你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只能膛目結舌地接受它,不知如何反應。時間會讓刀生鏽。你以為銹掉的鈍刀傷不了人,卻不知道帶著鐵鏽的刀,其實傷人更深。

告別式前後幾個禮拜,我們依著禮儀社的話,如行屍走肉般,完成了所有該做的事。當時,應該是震驚多過於悲傷。多年之後,當我讀到Mitch Albom的"The five people you meet in Heaven"裡,Eddie跟他父親之間的親情羈絆時,我的淚水不爭氣地決堤了。我連在告別式上,都沒有哭成這樣。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悲傷! 是在幾年之後,我才真正走出來。(另推一部電影Big Fish,大智若魚,有多少人是真正了解自己父親的人生呢?)

之前聽人說過,當父親走了,才是兒子由男孩變男人的時候。對此,我有深刻的體會。告別式時,爸爸的祭文是他的好友寫的。他的塔位,也是他的朋友幫忙找來的。有情有義的人,身邊還是會有挺他的人,會自願,沒有任何利害關係,願意幫忙去完成某些事 。

希望我也能跟他一樣,成為這樣的人。

PS: 陳大哥的Eamil原文如下,供大家參考:

Hi Miss Liu,

閱讀後深受感動,也讓我如實的敘述家裡的情況. 與您分享.

我是台灣省籍,但家裡有個高齡88的外省繼父,繼父姓鄭名神南,身份證上寫著鄭那南,老家在廣東湛江,小時沒機會讀書,18歲時父親過世,沒錢下葬,只得向開米店的堂哥支借,先把父親的後事辦好,說好到米店當3年長工抵債,天天挑榖舂米好不容易熬過3年換來自由身,母親又過世了,又是3年長工抵母親的喪葬費用.

熬過了6年,在一次市集中撿到一只金戒指,換了錢買了一塊貧脊地,他勤勞的挑大糞牛糞來改善土質,寄望能使自己的田地肥沃起來,持續幾年下來終於換來好收成,一顆心也篤定起來. 卻不料民國38年大陸變色,國民黨軍隊下了他的村子,把所有10幾出頭以及青壯丁全部帶走,船行至大海中,禁不起思念家鄉,思念疼自己的大姊,他跳下海,決心要游回去,但終究不敵洶湧的海浪,落得海上漂流,幸好下一艘運輸船把他撈起來,那一年他28歲. 現在還常常跟我提到,當年鯊魚沒吃他,他也沒再吃過鯊魚肉.

來台的軍旅生活,在澎湖和臺灣本島間到處移防,孑然一身,他老人家怎麼熬過的,苦處很少說給我們這3個台灣囝仔晚輩聽,不過從他的行動中,處處勤儉,連用過的塑膠袋都要再用水瀝過,翻面曬乾留著給母親繼續用,我稍稍能體會當年的苦況.

他大概是民國60年前後從我家附近的駐防地退伍,用存的一點錢,買了一間蓋在農田水利會的土地上,鄰近墳場的違建當棲身之所,我親眼看到他用砲彈殼改裝的門柱,直到現在,撿到附近駐地的阿兵哥退伍時丟棄的軍內衣,軍鞋,鋼杯, 他也會收集起來留著自己穿用,長年的軍旅生活,這些衣物已經內化到生命裡去,對他而言是有感情的,隨時呼喚著他.

自我還在念小學時,就常看到他穿著草綠色軍內衣四處幫人農作,賺取工資,民國69年時,父親因為糖尿病重,過門去請他幫忙,多年的軍旅生涯下來,他確實是看過各式各樣的人,也曾經被同袍騙走僅有的一點積蓄,憂慮到住院. 對人他是存有戒心的,不知道父親是怎麼說動他的,他答應了,這一幫至今是29年,其中經歷民國74年父親病故,我們3兄弟結婚成家,經歷過我和母親的不合,弟弟對媽媽的忤逆,他彷彿無言的局外人,靜靜的像一座山,陪母親通過一次又一次的考驗,我一直到近幾年,才稍稍能領略他的智慧. 前17年間他還是一慣的規律生活,一大早來幫母親農作,吃完晚飯騎著腳踏車,經過亂葬崗回到他的違章小窩,看他最喜歡的電視五燈獎或綜藝節目. 民國86年母親翻修老屋,他的違章也遭宵小掀翻屋瓦,我們才勸得動他搬來和母親同住. 我看的出來他是真心喜歡母親的,喜歡跟著母親拿著鋤頭作田裡活,賣芭樂樹苗的商人和母親多聊一些他會很生氣的把鋤頭丟的老遠,母親沒日沒夜的工作他會叨念,捨不得母親大小事一肩扛,卻受得了母親遇事不順遂時拿他當出氣筒,對母親他是百般隱忍守護的. 我常常跟母親講”全村子裡就妳最幸福了,有阿伯這般死心塌地的支持妳,怕妳勞累,怕妳餓怕妳病,不能再這麼大嗓門對他說話”. 耶!常常在耳邊講,真的有效果. 他們倆老,看來是愈老愈甜蜜.

自92年起,他突然變的很喜歡吃波羅蜜,很喜歡對我談起他湛江老家的波羅蜜和臺灣種的有什麼不同,我和妻子心知肚明,他老人家在思鄉了,落葉終思歸根,芭樂園裡有好幾處都冒出了小小的波羅蜜樹幼苗,是他吃完波羅蜜後偷偷把種子埋進芭樂園裡,但媽媽是反對的,早些年種的好多棵已經會結果的波羅蜜樹已經砍過一次了,吃也吃不完,送人也沒人要,媽媽說什麼也不讓他再種第二次. 我和母親溝通後,讓他移植一棵幼苗到屋旁庭院,他閒坐納涼時隨時看得到,現在已經成蔭了,不過開花不結果,整根數幹上都是刀剁的痕跡,他用處理木瓜的方法,希望能結出果實,直至目前還未能如願,那是我名下的土地,我心裡暗自決意,要把這棵樹留給我的子孫,也要告訴他們曾經有一位外省籍不大認字的老兵,因為接受了託付,用30年的歲月無怨無悔來履行他的承諾. 我一直認為是溫厚的中華文化,才得以造就出他這般溫厚的性格,這絕對絕對不是偶然,是他自幼身處的周遭環境點點滴滴所培養出來的. 如果不是老人家的風範,我悟不到文化是這般具有滲透力的.

96年載他到台南安平找老鄉,我請求他和母親補辦結婚手續,心裡想的是自父親去逝後,我早把他老人家當成是自己的父親,不曾忤逆過他,不曾對他有絲毫不敬,雖然他和母親的重男輕女完全相反,是徹頭徹尾的重女輕男,也決心要奉養到終老.他肯首了,也交待我日後他不在了,也要和老鄉的家屬維持聯繫. 結婚手續辦完後,我知道老人家的心篤定下來了,把我們當成自己的孩子,邀他參加唱題從來沒有正面回應,邀他看孩子們的學會活動表演卻都能成功,笑著一張嘴緊盯著台上我的女兒亮晴,那一幕我永遠忘不了;和老鄉更常互相拜訪,氣色日漸紅潤起來.

今年3月22日,偕妻子回去探忘,他交給我一張紙牌,上面有老鄉為他填寫的正名,正確生日,大字寫著的老家地址,告訴我百年後,隨我處裡身後事,我看得出來老人家在憂慮身後那一條遙遠漫長的歸鄉路,深怕給迷路了,我承諾他會把牌位併著陳家歷代祖先,住在御本尊側前方,早晚接受子孫題目的供養,就如同陳家列祖列宗一樣,也會跟孩子們這樣交待,他沒反對,雖然十幾年下來,沒能折服成他來信心. 但我確信御本尊是聽到我早晚誠摯祈求兩位老人家健康長壽的.

97年4月我騎腳踏車受傷後,他沒有像母親的心疼厲聲責罵,只是每天騎上單趟40分鐘的腳踏車,為我送來一尾滋補的鱸魚,請他顧慮安全別再送來,他嘴裡說不再送魚了,明天卻依舊來了,87歲的老人家啊! 我何其有幸,能得到這樣的恩賜!

這是我 一個台灣人家庭, 和一個道地的外省人所共同經歷的真實過程,現在也還在延續當中,平凡而自然,但我深深感覺到它豐裕了彼此的生命,是無上福報啊!.

Francis

2 則留言:

Unknown 提到...

阿伯, 既然你提到我, 我也有感而發寫了一篇
http://boeinggreen.blogspot.com/2009/04/blog-post_21.html

老昌 提到...

阿伯...你繼承到你老爸的國文造詣了 ! 文筆真好...